餘鵬鯤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當地時間3月4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發表了他再度就職以來的第一次國會演說，呼籲廢除拜登任期內通過的《芯片與科學法案》中的CHIPS法案（以下簡稱：“芯片法案”），要求國會取消對該法案的撥款。

“芯片法案”是美國兩黨在2022年通過的一項法案，旨在通過補貼加強美國半導體的製造、研究和供應鏈。

在演講中，特朗普抨擊半導體生產商“他們拿了我們的錢，卻沒有花掉”，“芯片法案太糟糕了，我們付出了數千億美元，卻毫無意義”。至於廢除“芯片法案”後節省的補貼，特朗普認爲“尊敬的議長，應該用它來減少債務”。

值得一提的是，因爲特朗普喜歡吹噓自己並攻擊拜登，很多來自於反對黨的議員都攜帶了一塊黑底白字的圓形標語，上面寫着“錯誤”。當認爲特朗普的演講內容並非事實時，就會將標語舉起進行抗議。

不得不說，民主黨的議員很有先見之明。

民主黨用標語反制圖源：中新網

“芯片法案”沒有解決美國問題

特朗普揚言廢除“芯片法案”與羞辱澤連斯基不同，後者遭到了鋪天蓋地的反對和謾罵，但對於前者，美國輿論反對的聲音並不激烈。出現這種現象的根源在於“芯片法案”手段太溫和，生效週期也太長，無法應對美國迫在眉睫的問題。

2022年拜登政府通過的《芯片與科學法案》總撥款很大，有約2800億美元。但這個法案由A、B、C三個部分組成，A部分纔是資助半導體的CHIPS法案，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芯片法案”，只有527億美元。投資最多的B部分用於資助研究與創新。此外還有比例不大的資金用於應對美國最高法院的安全威脅，即C部分。

2022年，拜登在白宮草坪簽署《芯片與科學法案》

C部分就是對法警和安保系統的開支提供額外資金，與芯片無關。B部分的研究與創新又可分爲未來能源研究、未來標準制定等七個子部分，也不是跟芯片有關的研究。甚至未來能源研究還包括建設中微子設備以及深入探尋宇宙的基本性質等內容，其實與能源的關係也不大。各個子部分的人才培養中確實有增強STEM（英文中科學、技術、工程、數學的縮寫）教育的內容，但緊隨其後的往往是與“傳統黑人大學”和“性別平權”有關的內容。

《芯片與科學法案》中反映出的“喫飯財政”飽受美國輿論詬病，A部分的“芯片法案”也不例外。527億美元中有390億補貼本土芯片製造，還有110億用於先進微電子技術的研究，剩餘的27億則歸入了與“芯片法案”相關的四個政府基金中去。此外，芯片製造企業用於製造設備的開支，可以按照25%的金額抵扣稅收。

“芯片法案”的資金構成

衆所周知，目前支持14nm及更先進製程的半導體生產線的建設成本保守估計在200億美元以上，即使是相對成熟的28nm-40nm生產線也需要數十億美元。“芯片法案”直接用於補貼的成本只有390億美元，能夠帶動的投資是有限的。

更何況拜登政府把這390億美元的補貼又分成了很多個子項，甚至對於成熟技術，都有20億美元的專項補貼。各個子項還要分別申請和審覈，效果就更差了。

390億美元也並非一次兌付，按照“芯片法案”，相關補貼將分五年發放。事實上，直到執政的最後幾周，拜登政府才最終敲定了超過330億美元的獎金。這麼惡劣的政策下，還能吸引到臺積電、三星、海力士等海外企業投資建廠，並促使本土的美光和英特爾追加投資，已經是畏懼特朗普上臺和照顧拜登政府臉面的結果了。

現在美國的兩黨真是兩個極端，和特朗普的蠻橫、粗魯不同，拜登政府未免又太拖泥帶水、官僚主義了。“芯片法案”在設計和執行中有這麼多問題，但它的命名卻是經典的美式諧音梗，“chips”表示芯片的複數形式，而法案名稱“CHIPS”既是其大寫，又是英文“Creating Helpful Incentives to Produce Semiconductors”（意爲創造有益的誘因促進半導體生產）的縮寫。

推動“芯片法案”，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解決美國半導體供應“一頭大一頭小”的問題。所謂的“一頭大”就是根據提出“芯片法案”委員會的測算，2021年全世界有36%的邏輯電路芯片產能在中國臺灣地區，另有22%的產能在中國大陸，比7nm小的先進產能更是有67%在中國臺灣地區。而“一頭小”指的是美國的產能只佔世界的13%，（當時）沒有7nm及更優的工藝。

2021年，邏輯電路產能的國別（地區）分佈

中國的信息產業升級一直苦於芯片自給率低以及缺少自主芯片，但僅算境內的產能仍然佔世界的22%。考慮到美國的本土芯片消耗量不會比中國小，其實際的芯片自給率還要低於中國。如果將來中國實現了國家統一，將立刻對美國的半導體供應造成嚴重影響。

因此，“芯片法案”最重要的目標就是“減少供應鏈遭受國外衝擊的風險”，根據美國政府披露，到法案實施時，美國的產能已經只佔12%了。

現在美國產能的佔比估計就更低了，其實半導體生產雖然是一個聽上去很高檔的行業，但其中存在很多髒、苦、累的活。2024年6月，美國一家設計與製造模擬電路的公司ADI的員工對外公開呼籲要求加薪，他們說工作在可能導致癌症、流產和出生缺陷的環境中，卻只有平均每小時21美元的工資，已經幾年沒有上漲了。

而美國的製造業困局已經是一個整體性的問題了，之所以還能在2022年擁有12%的產能，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兩大美國芯片巨頭英特爾和美光。他們都是IDM模式的企業，一手包辦從設計、製造、封裝到最終測試的幾乎全部工藝。換句話說，就是能靠系統優化抵消一部分的美國製造業問題。

然而，今天英特爾和美光，無論是市值還是前景都不能與從前相提並論。英特爾衝擊先進製程不斷失敗，量產的最新工藝面臨良品率偏低的問題，同時服務器市場佔有率不斷下降。美光主營的內存業務受到中韓企業的劇烈衝擊，其前景也不容樂觀。

只有臺積電補貼建造的新生產線，具有更好的市場前景，而且臺積電的一期工廠已經在2024年底宣佈進入量產。雖然號稱量產，根據過去的規律，實則可能還需要一到兩年才能到達產量高峯。

這些，不是“芯片法案”的制定者所能預見的，但他們也很清楚，“芯片法案”設想的遠水，解不了美國半導體壓抑已久的近渴。

特朗普的考量是什麼

美國的英特爾和美光是能夠生產先進製程的半導體芯片的，只是良品率和成本不如競爭對手。對於成熟製程和次先進的製程，美國芯片因爲成本問題很難被市場接受。

此外，在“一頭大一頭小”的現狀下，逼迫“大頭”的臺灣產能搬遷到美國是最直接的解決辦法。“芯片法案”在2025年之前取得的成果，幾乎一半都要歸功於臺積電在美國的投資。

只有一種辦法能夠同時增強美國先進製程的競爭力、降低美國芯片製造成本的影響、逼迫更多的臺灣產能搬遷到美國，那就是關稅。

剛好臺灣企業背後都有不少美國金主，加上臺灣當局對美國相當軟，買辦意識很強，做到迫使臺灣遷移半導體產能並不難。

1月，特朗普上臺伊始就計劃在今年對進口半導體徵收25%的關稅，並計劃在一年的時間內提高到100%，而且聲明這就是針對臺灣。歷史上美國曾經對日本的半導體採取過100%的關稅，劇烈衝擊了日本半導體。因此這個計劃一出，臺灣當局的產業部門嚇壞了，立刻派代表飛赴美國協商和斡旋。

特朗普的這一關稅計劃，對臺積電的影響尤其大，因爲臺積電的大客戶像蘋果、英偉達、AMD、高通、博通等大部分都是美國企業。

3月3日，臺積電CEO在特朗普的陪同下，在白宮宣佈：未來四年將在美國追加1000億美元的投資，用於建造3座新晶圓廠、2座先進封裝設施和1間研發中心。拜登執政時期，臺積電已在美投資650億美元，並在鳳凰城建廠。據報道，臺積電CEO在特朗普面前臉色陰沉但順從，服軟態度明顯。

特朗普在白宮與臺積電CEO魏哲家握手

臺灣當局和臺積電的行爲甚至引發了臺灣民衆和媒體的恐慌，3日當天就有臺積電要將2nm、1.6nm生產線搬遷到美國的傳言，甚至還有人說1.6nm的生產線將首先在美國建成。

3月4日，民衆黨“立委”張啓楷質詢臺灣僞“經濟部長”郭智輝，郭“部長”也只敢保證明年1.6nm和2nm工藝不會在美國生產，面對張啓楷的進一步追問，郭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儘管臺灣如此示好，特朗普卻依然殘忍地在國會演說中進行嘲笑。

特朗普表示：“臺灣半導體是世界上最大、最強的，擁有巨大的市場份額，達到97%（注：該數據沒有事實依據）。宣佈投資1650億美元在美國製造地球上最強的芯片，但我們不會給他們錢”，“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想支付關稅，所以他們來到這棟大樓，許多其他公司也來了”。

臺積電創辦人張忠謀在鳳凰城工廠講話

有美國媒體辛辣地評論道：“我們的總統5天（注：指3月1日~5日）讓美國倒退了100年”。

即使臺積電和臺灣當局已做出巨大讓步，有消息稱特朗普仍然在考慮對臺灣進口的芯片徵收高額關稅。筆者認爲特朗普的高關稅不是出於炫耀，也不是爲了繼續羞辱臺灣，而是因爲高關稅本身就是特朗普計劃的核心。

美國不僅缺乏先進芯片製造產能，而且次先進和成熟芯片製造產能也都缺。但是美國製造業成本居高不下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客觀事實，如果允許資本和技術在世界範圍內自由流動，美國永遠不可能改善成熟芯片短缺的現象。

在“芯片法案”的促進下，臺聯電2024年宣佈與英特爾合作開發12nm工藝，以促進英特爾降低成本。但這已經是“芯片法案”框架下，美國能得到的最大好處了，把次先進和成熟工藝的芯片製造產能搬到美國，成本是不可能接受的。

臺聯電總裁在英特爾發佈會上發表講話

但在高關稅的政策下，美國半導體資本、技術和市場的擁有者必須重新考慮成本，沒有辦法通過設計在美國、生產在外國賺到最多的錢。這樣美國企業在本國擴大產能纔有動力，國外的半導體製造商纔有可能考慮在美國建廠。

更重要的是，美國國債已經突破了36萬億美元，這也是拜登政府在發展半導體產業上顯得如此摳門的根本原因。“芯片法案”的框架，對於美國而言，已經沒有太大的想象空間了。

總想一魚多喫，早晚要翻車

即使上一任期不算成功，特朗普似乎依然覺得商人與總統沒什麼區別。他沒有什麼體面和禮儀的觀念，享受極限施壓和朝令夕改帶來的那種“做交易”的感覺。

但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兩頭佔好處的便宜事，因爲事物總是在動態變化，聰明的不止特朗普一個人。

就如同特朗普在俄烏問題上的外交操作，看似調動了全世界，讓外交官們手忙腳亂，但實際取得的美國利益甚至特朗普的個人利益都很有限，對促進俄烏停火到底有多少幫助，也還有待於進一步觀察。

特朗普的半導體政策同樣存在相同的問題。前文說到拜登政府在執政的最後時期才敲定了“芯片法案”的獎金分配，但是這筆錢還沒有發放到位。現在特朗普搞了這一出，芯片製造商還能否按計劃領到補貼就有了很大的變數。

美光之前計劃在紐約設立芯片製造廠，因此在特朗普發言之後，紐約州州長凱西·霍赫勒（Kathy Hochul）立刻發表了一份聲明，指出如果特朗普切斷資金支持將面臨的風險。

霍赫勒州長表示，“《芯片與科學法案》是美光爲紐約市中心帶來1000億美元和5萬個工作崗位的原因”，那個“特朗普剛剛說他想廢除的法案”。

美光的高管也立刻學會了特朗普“算命先生兩頭堵”的說話技巧，表示“相信特朗普政府不會破壞該公司在紐約市中心的計劃”，好像威脅又好像無所謂或者勉強支持。

美光紐約工廠效果圖

此外，特朗普的成效也結結實實地打了民主黨的臉，特朗普的成功無疑是在說：我沒花一分錢比你們花幾百億美元效果還要好，這就導致將來民主黨執政後可能採取類似於特朗普全面否定前任總統的政策。

對於需要十年左右才能收回投資的半導體制造而言，美國政壇“折返跑”的影響巨大。對於半導體製造商而言，近兩年可能會採取兩頭下注的臨時措施，但如果看不到共和黨長期執政的希望，交再多的關稅，他們也不可能搬遷了。

相比中國大陸、日本和韓國，臺灣地區是一顆軟柿子，但無限制地捏下去，臺灣民衆也是會受不了的。這次的成功，特朗普很難再輕易複製。

因此，筆者認爲特朗普和美國不可能同時勝利，因爲特朗普的每次成功，都在消耗着美國寶貴而且日漸枯竭的潛力。從這個角度上講，美國衰落的趨勢已經無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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