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購李嘉誠港口業務的貝萊德基金,和特朗普是什麼關係?

觀察者網
03-10

金鐘

經濟學博士,宏觀投資人

香港首富李嘉誠清倉了手裏所有的海外港口業務。這條新聞近日恐怕刷遍了中文互聯網的各個角落。

特朗普正式就任美國總統後,立刻利用巴拿馬運河兩端由李嘉誠管理運營的兩個港口作爲藉口,大肆抨擊巴拿馬運河已被中國控制,並聲稱要將巴拿馬運河收回美國所有。

嗅覺敏銳的香港首富李嘉誠則乾脆將麾下擁有的分佈在歐亞美三大洲、覆蓋23個國家的43個國際港口、199個泊位的運營公司股份一起出售,賣給了以美國貝萊德(Blackrock)爲首的財團,交易金額據稱達到228億美元。

從會計賬面上來說,這筆交易是李嘉誠賺了,他旗下的長江和記實業股價連續兩日飆升,3月5日收漲21.86%,次日繼續高開高走,兩日累計漲幅創下2023年5月以來新高。

但是,港口業務是李嘉誠手裏現金流充裕穩定的核心業務之一,加上全世界港口數量有限,每個港口都有相當的壟斷特性,普通資本進入門檻很高。不管何時何地,這樣的資產都屬於可遇不可求的優質戰略資產。李嘉誠在政治壓力下被迫在短期內出售所有國際港口業務,比起公平合理的市場價格來說,他其實是虧了很多。

買方爲首的貝萊德基金是國際上最大的投資基金,旗下管理資產高達11萬億美元。與貝萊德一同參與的另兩家投資公司,分別是Global Infrastructure Partners (GIP) 和Terminal Investment Limited (TiL)。

資料圖:美國貝萊德CEO拉里·芬克

GIP是貝萊德在2024年收購的一家投資公司,在其基金之外獨立運營。GIP的領導層都是來自美國和英國的前投資銀行資深高管,比如瑞信、高盛和英國的麥格里銀行,基本都擁有多年的經驗和廣泛的人脈關係網絡。而TiL則是由幾家來自意大利和中東的大船運公司組建的港口投資公司,其領導層和國際航運及港口行業聯繫廣泛,與長期經營港口的和記黃埔更是做了幾十年的生意。

雖然長江和記實業(和記黃埔)在聲明中強調此次出售是一次純粹的商業行爲,但這幾乎可以肯定就是託詞。西方主流媒體針對這次交易的報道中,都點出了貝萊德爲首的收購方在出價前後和美國政府密切交流、及時通報,說明這並不是一次簡單的商業交易。

從美國的政治光譜來看,貝萊德作爲過去多年在金融界和商界推動“多元共融”(DEI)的主要力量,其領導層的政治傾向其實更接近民主黨。但是,世界第一的規模讓貝萊德這家公司在美國兩黨內部都擁有極大的影響力,而且在特朗普第二次當選總統後,貝萊德也是迅速和DEI切割,等於變相向特朗普示好,希望能夠獲得特朗普政府的政治支持。

在特朗普政府裏面,華爾街資本的代理人擁有相當高的權力和地位。比如現任財政部長貝森特(Scott Bessent)和商務部長盧特尼克(Howard Lutnick)都是華爾街投資機構出身。貝森特甚至還曾在索羅斯麾下擔任高級投資經理,身邊更是聚集了不少擁有大量宏觀投資經驗的投資分析師來提供經濟政策方面的建議。

而盧特尼克在上任商務部長前掌管的金融服務機構建達公司(Cantor Fitzgerald),是美聯儲紐約分行確定的24家國債做市商之一。在盧特尼克的領導下,建達公司與虛擬貨幣投資者關係十分密切,在過去幾年其他主流金融機構不願和虛擬貨幣投資者打交道的時候,建達公司就主動爲幾家虛擬貨幣交易所提供各種金融服務。

在金融資本之外,特朗普政權中的第二個資本支柱則是實業資本,尤其以能源、鋼鐵、礦業這些重工業資本爲代表。比如能源部長克里斯·萊特(Chris Wright)就是頁岩油行業的大石油公司老闆,而貿易談判代表賈米森·格里爾(Jamieson Greer)則曾經代表美國鋼鐵公司對中國發起過貿易訴訟。

特朗普內閣成員 紐約時報

特朗普政府最大的資本後盾,則是我們以前多次提過的硅谷資本新貴,這其中也包括虛擬貨幣投資者。比如衆所周知的馬斯克,正親自操刀替特朗普裁減美國聯邦政府規模,而在特朗普就職儀式上,美國最大的幾家科技公司老闆們幾乎全部到齊。其他支持特朗普的知名科技公司還包括國防人工智能領域的領頭羊Palantir,以及一度風傳將收購TikTok的甲骨文(Oracle)。

當然,除了這三股資本力量之外,還有一些地產、私募投資與虛擬貨幣相關的力量。這些資本本身並沒有強烈的政治主張,更多的是因爲私人關係和追逐利益而圍繞在特朗普政府周圍,其中包括特朗普任命的美國中東問題特使史蒂夫·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原本就是紐約房地產行業的億萬富翁。而特朗普的幾個子女沒有一個參與本屆政府,全部選擇低調地進入私募資本進行投資行爲。而特朗普在正式上任前發行的虛擬貨幣,至少爲他帶來3.5億美元的收入。

當然,儘管美國實業資本、金融資本和硅谷資本這三股力量在支持特朗普上臺方面利益一致,但三者的訴求也有不同的側重點。

美國重工業實業資本和特朗普的意識形態最爲一致,讓美國再工業化是他們的核心目標,而這個目標目前也是美國很多政客的共識。

很多人會覺得美國重新工業化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目標,要想實現這個目標有着各種難以克服的困難,比如在美國本地製造工業產品成本過高、缺少技術工人等等,總結下來就是絕大多數時候在美國製造並不划算,無法與外國商品進行市場競爭。

但是,美國政界是從國際安全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在他們看來,如果美國製造業衰落持續下去,再過一二十年,美國連自己的武器裝備都可能造不出來。而造不出武器的軍隊就會喪失軍事優勢地位,從而導致美國霸權的崩潰。所以,美國兩黨都提出各種政策來促進再工業化的進程。

美國重工業資本提出的解決方案就是關稅,這也是特朗普最喜歡的詞。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就多次實施的鋼鐵關稅,以及否決日本資本對美國鋼鐵公司的併購,也是爲了滿足這個集團的利益需要。

當然,在特朗普的視角里,如果只給中國加關稅,只會導致中國的商品通過第三國繼續流入美國;只有對所有地方都加關稅,才能逼迫產業資本老老實實地投資美國本土。於是,我們看到特朗普每隔兩三天就對最忠誠的鄰國加拿大和墨西哥發出關稅威脅,雖然每次都是進兩步退一步,但到3月7日的時候,加拿大七成的出口美國的商品和墨西哥一半的出口美國商品已被加了25%的關稅。從4月初起,美國還會依據所謂對等原則,對全世界幾乎所有國家增加關稅。至於其他針對特定行業(鋼鐵、汽車、輪船、芯片、醫藥)的關稅更是數不過來。

以華爾街爲代表的美國金融資本從來都是美國各屆政府的核心支柱力量。當然,美國的金融資本內部也存在很多不同的政策傾向。

本屆特朗普政府裏面的主要政策推手,還是財政部長貝森特以及美國經濟顧問委員會的主席候選人斯蒂芬·米蘭(Stephen Miran)。斯蒂芬·米蘭在哈佛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曾在幾家中型對沖基金就職,以前默默無名,但過去幾年他的主張獲得了特朗普的青睞。他在2024年11月發佈了一篇文章,系統闡述了他自己對特朗普經濟和貨幣政策思路的解釋;不久前,中文互聯網上熱傳的所謂“海湖莊園協議”的原始出處就是這篇論文(貝森特在擔任財長前也曾有類似想法,預測未來幾年會有某種重大的經濟秩序重組)。

根據斯蒂芬·米蘭的解釋,特朗普的經濟政策的終極目的就是美國的重新工業化。但是美國重新工業化的一個關鍵障礙是美元匯率過高(相應的人民幣匯率太低),這導致美國商品在國際上缺乏競爭力。而造成美元匯率過高的主要原因就是美元霸權地位,全世界都需要使用美元,造成美元供不應求。但是美元霸權地位是美國可以無限印錢的根本保障,這是美國不能放棄的特權。事實上,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還認爲美元霸權是一個負擔,可以放棄,但到2024年上任前,他在斯蒂芬·米蘭等人的影響下改變主張,已經威脅金磚國家不要與美元霸權進行競爭。

因此,在維護美元霸權的前提下,特朗普必須另闢蹊徑來讓美元匯率下降,所謂的“海湖莊園協議”便由此出現。

資料圖:斯蒂芬·米蘭 華爾街日報

這個政策的範本當然是20世紀80年代美國和日本簽訂的廣場協議。在“海湖莊園協議”的設想中,美國和世界主要經濟體簽訂協議,要求這些經濟體將手中的美國國債兌換成超長期(100年)的不可交易不付利息的特殊債券,然後通過美聯儲與其他央行之間的貨幣互換協議來保障國際上的美元流動性。這樣鎖定了各國央行手裏的美元儲備貨幣的地位,同時減少了金融市場對美國國債的需求。而美國國債是最主要的美元資產,各國央行不再需要購買並持有普通美國國債,那就相當於對於美元的需求下降,美元匯率下降,美國產品競爭力上升,再加上關稅保護,美國再工業化順利達成,完美!

可問題是,世界上其他主要經濟體憑什麼同意將手裏的普通美國國債換成100年期的、不能交易且沒有利息的美國特種債券呢?在斯蒂芬·米蘭的設想中,那當然是因爲大家都需要強大的美國軍事保護以及低關稅來進入美國市場。

但是在外國的視角里,“海湖莊園協議”要求外國在美國的軍事保護下,將自己辛苦生產出來的產品賣給美國,拿到美元以後向本國央行兌換貨幣,外國央行口袋裏的美元儲備只能買那些100年不能兌換、不能出售、沒有利息收入的“債券”,變相成爲廢紙。

外國央行平時急需美元的時候只能找美聯儲借,還的時候還得給美聯儲利息。這本質上就是一種搶劫。看看最近烏克蘭相關的新聞,再對照斯蒂芬·米蘭的論文,可以看到這個政策正在一步步落實。

對特朗普上臺功勞最大的硅谷新貴集團來說,他們的利益訴求又有些不同之處。在他們看來,擁有龐大資源的聯邦政府對於硅谷科技的監管威脅,以及政府將這些資源浪費在老錢集團的“落後產能”上,束縛了硅谷新貴的手腳。因此,裁撤和削減政府規模,放鬆對新科技研發和使用的限制,同時讓硅谷科技更大規模地進入政府系統是以馬斯克爲首的硅谷資本集團的核心訴求。我在去年的文章中已對此做過詳細的分析。

馬斯克的政府效率部裏面,除了他自己公司的員工,還有大量硅谷科技公司的高管人員、甚至是大公司創始人加入。政府許多關鍵崗位要麼是硅谷資本的自家人,比如副總統萬斯,要麼是硅谷資本推出的代理人,比如國防部長彼得·海格塞斯。

在他們眼中,由於人力成本的劣勢,美國再工業化離不開人工智能和自動化的加持。而許多硅谷精英認定人工智能將在未來2-5年間出現質的飛躍,屆時將對國防、情報以及生產力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這些硅谷精英們相信人工智能的前沿競爭只有中美兩國有資格角逐,美國必須通過芯片禁運來阻撓中國進步,搶先進入人工智能的質變時代來獲取在軍事能力和經濟生產力上對中國的代差優勢。即使在DeepSeek出現後的今天,這些硅谷精英的思路仍然沒有改變。

不久前,萬斯在歐洲人工智能峯會上的發言已經充分表明了硅谷資本控制下的美國政府態度,即美國會不顧一切安全和道德方面的負面影響,全力推進人工智能的全面鋪開和發展;老歐洲最好認清形勢,不要以監管作爲藉口來阻撓美國科技企業的市場擴張。

可以看出,特朗普政府中的三股資本勢力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讓美國再工業化;但其各自政策訴求的重點有一定差異,實體資本推動全面關稅,金融資本企圖平衡降低美元匯率和維持美元霸權之間的矛盾,硅谷科技資本重心在於維護自身在人工智能科技方面的優勢地位。在美國社會高通脹、高負債、反移民這樣的宏觀背景下,就連作爲經濟政策操盤手的斯蒂芬·米蘭也承認要達到最終目的的難度很高。

但是不管美國能否實現再工業化,在特朗普政府推動這些政策的過程中,對於中國經濟帶來的威脅和挑戰絕不輕鬆。現在正值國內醞釀討論未來經濟發展策略的關鍵時刻,我們需要認識到美國再工業化的戰略不侷限於特朗普這一屆政府,而是貫穿美國未來的一個長期政策目標,這樣中國才能更有針對性的制定相應政策,來推動國內持久的經濟發展和科技進步。

來源|底線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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