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大樓的一處走廊陳列着歷任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的肖像。剛剛被特朗普裁撤的查爾斯·布朗的畫像是否會出現在這裏，衆說紛紜。就在特朗普宣誓就職美國總統的當天，五角大樓的工人們摘下了布朗前任馬克·米利上將的肖像。米利是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時的最高軍事顧問，因政見不合，被特朗普視爲宿敵，甚至威脅要將其處決。拜登在卸任前對米利發出預防性赦免，避免陸軍對其進行軍事審判。米利畫像的消失，僅是特朗普對五角大樓進行大洗牌的序幕。2月下旬，特朗普突然解除了參聯會主席查爾斯·布朗和其他高級軍官的職務。布朗在2023年獲拜登提名爲參聯會主席，成爲歷史上第二位擔任該職的非裔將領。他的任期原本將於2027年結束。儘管美國總統提前解除一名軍官的職務並非史無前例，但這樣的情況依然不常見。根據五角大樓的聲明，特朗普還將撤換美國海軍司令、空軍副參謀長，以及陸軍、海軍和空軍的總法律顧問。其中，被解僱的美國海軍司令弗朗凱蒂，是美國史上首個領導海軍以及成爲參謀長聯席會議成員的女性。五位前防長聯署譴責特朗普“魯莽”解僱軍隊高官，企圖將軍隊變成黨爭的工具。他們要求國會就此事召開聽證會，並停止確認被裁官員的繼任者。一向與媒體互動頻繁且在社交平臺上“無話不說”的特朗普，至今未解釋這次前所未有的“軍中動盪”背後的原因。

美國國防部五角大樓。圖/IC

清掃“覺醒派”

​被特朗普解僱當天，布朗正在美墨邊境視察部隊。此前一個月，美軍向南部邊境部署了數千名士兵，配合特朗普政府驅逐非法移民。美國國防部一名官員透露，布朗是在特朗普發文前不久接到國防部長電話通知，得知自己將被解職。這次解僱並非臨時起意。早在去年夏季，特朗普就在競選活動中承諾，要清掃軍隊中的“覺醒派”將軍。去年11月勝選後不久，《華爾街日報》報道稱，新政府將組建“戰士委員會”，由支持特朗普議程的退伍軍官組成，負責識別支持“多元、平等及包容”（DEI）倡議的軍隊高層。此外，亦有報道指出，特朗普團隊制定了一份軍隊的解僱名單，甚至可能將名列其中的將領送上軍事法庭。自特朗普競選成功以來，多位共和黨議員和退役將領一直在遊說他不要解僱布朗。他們指出，特朗普心儀的防長人選海格塞斯缺乏經驗、人品堪憂且政策備受爭議，布朗的存在有助於五角大樓保持穩定性。如果開除布朗，不僅會破壞穩定，還會向軍方成員釋放錯誤信息。去年12月，布朗似乎暫時解除了被解僱的風險。當時，他與特朗普一起觀看了陸軍與海軍的橄欖球比賽，相談甚歡。NPR引述知情人士的話說，那次談話後，特朗普談論布朗時的“語氣”有所緩和，他很可能會讓布朗留任。今年1月，海格塞斯以極微弱的優勢獲得參議院批准擔任國防部長後，有記者直接問他，是否計劃解僱布朗。“我現在和他站在一起，期待與他合作。”當時海格塞斯拍拍布朗的後背說道。然而，《紐約時報》披露，尋找布朗替代者的工作那時已經開始。在40年的空軍生涯中，布朗擔任過F-16戰鬥機飛行員，擁有130小時的實戰時間，並指揮過美軍在中東和太平洋地區的行動。2020年，布朗被特朗普任命爲空軍參謀長，成爲首位擔任美國軍種最高指揮官的非洲裔美國人。三年後，他獲得拜登提名，晉升爲參聯會主席。然而，布朗成爲參聯會主席的過程充滿波折，包括他在內的260多名高級軍官的晉升被共和黨參議員湯米·圖伯維爾拖延了數月。但最終，在投票認證階段，布朗以83:11的壓倒性結果順利通過，成爲美國30年來首位，也是歷史上第二位擔任參聯會主席的非洲裔美國人。參聯會主席是美國最高級別的軍官，也是美國總統的首席軍事顧問，但不負責指揮軍隊。通常情況下，參聯會主席任期四年，橫跨兩屆政府。不過，特朗普對這種慣例不屑一顧。美國歷史上，總統開除軍事將領的案例並不少見。1951年，麥克阿瑟因公開批評美國政府在朝鮮戰爭中的策略，被杜魯門解除指揮權。2010年，麥克里斯托爾及其幕僚因在《滾石》雜誌採訪中貶損奧巴馬及時任副總統拜登，被撤銷阿富汗最高指揮官職務。然而，解僱布朗的情況與上述案例不同，他似乎沒有明顯的失職行爲，比如戰場表現不佳或與總統有公開的政策分歧。在解職聲明中，特朗普稱讚布朗是一名“傑出的領導者”，但沒有說明解僱他的原因。美國防長海格塞斯也表示，布朗是“值得尊敬的人”，但“不是當下合適的人選”。海格塞斯此前曾公開批評布朗。去年11月，他在一檔播客節目中說，美國軍隊存在許多問題，而要糾正這些問題，“首先就要炒掉參聯會主席”。更早些時候，他在一本書中直接質疑布朗是否因爲其非裔身份而獲得參聯會主席職務：“是因爲他的膚色？還是他的能力？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但這樣的懷疑總是揮之不去。表面上看，這似乎對布朗不公平，但既然他喜歡打種族牌，那這麼想也無可厚非了。”特朗普的顧問私下透露，布朗的去職與他早前錄製的一則視頻有關。2020年，非洲裔男子弗洛伊德遭警察“跪殺”事件引發全美各地的抗議活動。當時，布朗剛被提名爲空軍參謀長，還未經參議院審議。他發佈了一段致空軍的視頻信，回顧了自己在服役期間遭遇的挑戰和偏見。身着作戰服的布朗神情嚴肅地注視鏡頭，聲音微微顫抖：“我經常是中隊裏唯一的非洲裔美國人，或者指揮室裏唯一的非洲裔高級軍官。”當時，在130萬現役軍人中，非洲裔美國人佔17.2％，但只有9％的軍官是非洲裔，高層決策者幾乎清一色爲白人男性。布朗坦言，種族歧視對空軍成員造成的影響無法彌補，但他承諾推動包容性，改善軍隊環境。兩年後，布朗於2022年9月與太空部隊的領導人共同簽署了一份招聘備忘錄，旨在提高兩個軍種中少數族裔軍官的比例。不過，共和黨人指責這份備忘錄破壞了擇優錄取和晉升的程序，把種族政治帶入軍隊。布朗以性格內斂、沉默寡言著稱，當時這段情感充沛的視頻讓許多曾與他共事的軍官感到意外。就在布朗發佈視頻的四天後，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稱讚布朗是“愛國者和偉大的領導”，並表示自己很高興能與其緊密合作。但《紐約時報》引述一位特朗普顧問的話說，自從布朗發佈這則視頻後，他與特朗普的關係便無可挽回。總部位於華盛頓的智庫捍衛民主基金會（FDD）高級研究員、退役海軍少將馬克·蒙哥馬利指出，布朗有豐富的戰鬥經驗，他的去職對軍隊來說是一種損失。“如果繼續有將領被解職，這將是一場災難，會影響聯合部隊的士氣和戰備狀態。”民主黨議員、參議院軍事委員會成員傑克·裏德發表了措辭異常強烈的聲明，譴責特朗普及防長海格塞斯出於政治動機對軍隊進行大清洗。他認爲，這會破壞美軍的專業性，並向各級軍官傳遞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信號”。同爲衆議院軍事委員會成員的民主黨議員亞當·史密斯則指出，特朗普此舉意在確保參聯會成員對他“絕對忠誠”。不過，即使是批評者也承認，特朗普作爲美國武裝部隊的最高統帥，法律上有權對軍方高層進行撤換。美國企業研究所外交和國防政策研究主任科裏·沙克表示：“總統有權任命他信任的軍事領導人，無論出於什麼原因，甚至不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

丹·凱恩。圖/IC

“MAGA將軍”？

​特朗普沒有啓用另一位現役四星上將來接替布朗。相反，他選擇了一位鮮爲人知的空軍退役三星中將——丹·凱恩。在宣佈提名的社交媒體帖文中，特朗普這樣介紹凱恩：“出色的飛行員、國家安全專家、成功的企業家，也是擁有豐富跨部門和特種作戰經驗的勇士。”他還讚揚凱恩在徹底消滅“伊斯蘭國”（IS）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並且“以創紀錄的時間”完成這項任務，勝過許多“所謂的軍事天才”。現年56歲的凱恩畢業於與西點軍校齊名的弗吉尼亞軍事學院，後追隨父親的腳步成爲一名戰鬥機飛行員，並在“9·11”恐怖襲擊事件當天奉命駕駛F-16戰機保衛華盛頓特區。據朋友和同事描述，凱恩爲人謙遜低調，但在空中執行飛行任務時，卻相當狂野和激進，以至於獲得了“鬧事者”的綽號。凱恩並未按部就班地走飛行員晉升的路線。從2005年開始，他先後在農業部、白宮國土安全委員會任職，後來又進入私營企業工作過9年時間。2016年重返現役後，凱恩參與多項特種作戰任務，包括在伊拉克打擊IS的行動中擔任聯合特遣部隊副指揮官。在職業生涯後期，他在國防部與中央情報局負責一些機密任務，並在2021年晉升三星中將。去年底退役後，凱恩轉向了風投領域。“他的視角不同於傳統參聯會主席，我認爲他帶來了一股新鮮的空氣。”曾在特朗普第一任期擔任代理防長的克里斯·米勒對美聯社表示。前美國海軍指揮官德米特里斯·格里姆斯則指出，凱恩獨特的“技能組合”是一項優勢，有助於他發現和提拔軍隊中的非傳統領導者。1986年頒佈的《戈德華特-尼科爾斯法案》對美國軍隊的指揮系統進行了重新架構，增強了參聯會主席的權力。該法案規定，參聯會主席必須曾擔任參聯會副主席、軍種參謀長或戰區司令官。這一規定旨在確保候選人具備必要的跨軍種經驗和外交技巧，能夠代表美國軍方與外國領導人進行交流。凱恩從未擔任過上述任何職務。不過，美國法律賦予了總統自由裁量權。如果總統認爲任命不符合上述標準的人選對國家利益是必要的，可以豁免這些要求。退役軍官被召回現役的情況很罕見，但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例如，2003年，小布什就召回了退役的陸軍上將彼得·舒梅克擔任陸軍參謀長。此前也有三星中將晉升爲參聯會成員的例子：1979年，愛德華·邁耶中將晉升爲四星上將併成爲陸軍參謀長。不過，從未有過三星中將擔任參聯會主席的先例。凱恩需要被重新徵召，晉升爲四星上將，並獲得總統特別批准才能擔任參聯會主席一職。在提名凱恩時，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爲其抱不平，他認爲凱恩“資歷深厚”“德高望重”，沒有晉升四星上將，是因爲拜登處事不公。不過，特朗普的助手指出，這種忽視在特朗普看來是一種極佳的背書，證明凱恩對拜登政府“沒有特別忠誠”。特朗普是在2018年的一次伊拉克之行中認識凱恩的。此後，他曾在不同場合多次回憶那次初見，敘述也隨時間的推移發生了變化。在2019年“保守派政治行動會議”上，特朗普首次公開講述這個故事：當時凱恩告訴他，如果美國投入足夠多的力量，IS可以在一週內被擊敗。特朗普說，這個信息讓他難以置信，因爲軍隊高層告訴他，這項任務需要兩年時間。五年後，特朗普在另一場保守派政治行動會議談起這次會面。這一次，特朗普說凱恩承諾可以在四周內擊敗IS。他還補充了一個新的細節，凱恩當時佩戴了一頂“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棒球帽，並說：“我愛你，長官。我認爲你很偉大，長官。我會爲你去殺人，長官。”無論特朗普說的是否屬實，這則“逸事”已對凱恩的信譽造成損害，也會讓他的提名確認程序變得更復雜。美國法律規定，軍人必須向文職上級提供無黨派偏向的、非政治性的建議，但戴上有政治色彩的帽子可能違反軍事規定。參議院軍事委員會成員傑克·裏德在一次採訪中表示，他將在聽證會上強調這一核心問題：凱恩是否有能力向權力說真話？儘管如此，美國參議院很可能會批准凱恩的提名。特朗普提名過多位爭議人選，但大多都得到了國會確認。比如，國防部長海格塞思就被指控性侵、酗酒等，但最後參議院仍以51:50的微弱優勢票數，確認了他的提名。

查爾斯·布朗。圖/視覺中國

動盪纔剛剛開始

​在特朗普第二任期，一批參與過美國“全球反恐戰爭”的退伍軍人成爲他的左膀右臂。副總統萬斯、防長海格塞斯、國安顧問邁克·沃爾茨及國家情報總監圖爾西·加巴德在被派往伊拉克和阿富汗時都是普通士兵或年輕軍官，他們大多強烈反對DEI政策，乃至對自己曾效力的部隊心懷不滿。當特朗普首次入主白宮時，其國家安全團隊有完全不同的面貌。當時他任命了數量空前的高級軍官進入內閣：他的第二任幕僚長是退役四星上將約翰·凱利；另一位退役四星上將詹姆斯·馬蒂斯成爲他的第一任國防部長；而現役三星中將H.R.麥克馬斯特擔任他的第二任國安顧問。他們都曾在“9·11”後美國對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戰爭中擔任領導職務，特朗普常常親切地稱呼他們爲“我的將軍們”。但隨着時間推移，因爲政策上的嚴重分歧，特朗普所謂的“兄弟情誼”逐漸惡化，最終這批將軍們或辭職或被解僱。到任期即將結束時，特朗普與軍隊高層的矛盾進一步公開化。2020年警察“跪殺”弗洛伊德引發的全國抗議浪潮期間，時任參聯會主席馬克·米利爲參與特朗普拍照作秀道歉，讓後者勃然大怒；已辭職的防長馬蒂斯發表了一份措辭嚴厲的聲明，批評特朗普是其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位試圖分裂美國人民的總統；而馬蒂斯的繼任者，時任國防部長馬克·埃斯珀也公開反對特朗普用現役美軍鎮壓抗議活動的企圖。2020年總統競選的白熱化階段，《大西洋月刊》披露特朗普曾稱戰死的美國士兵爲“傻瓜”和“廢物”後，他怒斥軍隊高層的腐敗導致士兵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死亡，“五角大樓的高層可能不愛我，因爲他們只想打仗”。在選舉中落敗後，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將過去20年反恐戰爭的失敗歸結爲軍隊中的“覺醒主義”，認爲DEI項目和軍隊領導層失職削弱了美軍的戰鬥能力，並導致招兵危機。這些對武裝部隊的持續攻擊削弱了美國公衆對軍隊的信任。2023年7月的蓋洛普調查顯示，只有60％的受訪者表示他們對軍隊有相當大的信任，而2018年這一比例爲74％。在共和黨支持者中，下降趨勢尤爲明顯：2018年有90％表示信任軍隊，但2023年僅有68％。雖然特朗普團隊稱淘汰高級軍官是爲了加強美國軍隊，但許多研究者認爲，其目的恰恰相反。削弱專業軍隊實際上是許多民粹主義領導人在鞏固權力時採取的舉措。比如，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盟友經常攻擊高級軍官，公開破壞軍事司法系統，並呼籲用年輕、更具民族主義色彩的同僚取代所謂的“左翼將軍”。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在2023年一次性解僱了數百名高級軍官，也被認爲是爲了削弱軍隊內的親歐勢力，鞏固政權。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政治學教授羅納德·科布指出，即使特朗普對武裝部隊的清洗合法，也不會減輕其惡劣影響：對高級軍官的黨派攻擊不會扭轉軍隊的招募危機，反而可能加深它；文職人員對軍事司法系統的干預，將破壞軍隊紀律；政治化的晉升和任命，則會降低軍官的素質及其向文職決策者提供的建議質量。這場動盪纔剛剛開始。從3月起，美國國防部計劃解僱約5400名還在試用期的員工，並暫停招聘，最終目標是裁減5％至8％的文職人員。作爲美國最大的政府機構之一，五角大樓有超過90萬名文職人員，裁減5％的員工將意味着裁員4.5萬人。五角大樓解釋稱，這麼做是爲了提高效率，把重點聚焦在特朗普的優先事項上，並恢復部隊的戰備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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