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豹变 詹方歌‍‍ 

“夹头发的鲨鱼夹，SHEIN三刀一个，亚马逊要十几、二十多刀。”在加拿大多伦多生活多年的华人Carina告诉《豹变》。虽然亚马逊很有可能隔天就送到，但SHEIN也就多个三四天，二者的差价让选择变得很简单。

多数和Carina一样的海外购物者拥有类似的体验。来自买家端的投票让如SHEIN、TEMU等国内跨境电商，过去几年在全世界落地生根，蓬勃发展。

更快、更便宜的购物体验背后是一条怎样的供应链？那个远比当地超市便宜的发夹，是如何通过相当长的环节从中国送到海外买家手中？答案藏在物流和仓储环节中。

一位来自中国的跨境电商卖家如果想把货物卖到大洋彼岸，一般有两种方式：小包直邮，从国内直接发货到顾客手中；将批量的货物从中国运往美国的海外仓，顾客下单后，再从当地发货。两种方式时效性不同，成本又跟随规模和关税变化，每个商家都有自己的生意经。

可以确定的是，火热的跨境生意一定程度上带火了海外仓。

Summertree是来自美西的家庭仓从业者，这几乎是海外仓的最小单位。由于时差，他在晚上聊客户，白天拣货、打包、贴标签，然后带到各个物流站点发货，目前每月收入大概在3500-4500美金左右。比他入局更早的家庭仓从业者，不少已经拥有两个以上的中型商业仓。商务部的数据显示，2020年，跨境海外仓的增速达到了80%。

2025年初，海外政治经济中的变数如大浪不断扑打过来，美国对小包免税优惠的取消、不到72小时又暂停取消，如同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挂于一部分中国电商跨境人头顶，行业内也将更多注意力投向了海外仓，只是现实远比名词复杂。

疫情催化

海外仓从2020年开始爆发，这几乎是行业内的共识。

浙商证券研报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港口集装箱吞吐量为1.27亿标准箱，同比下降了2%，也是2015年到2019年度吞吐量持续增加之后的首次下降。海外运力受疫情影响处于不稳定状态，包括跨境电商和传统外贸在内的大量卖家，开始选择在海外仓大量囤货，市场对仓的需求开始爆发。

政策层面对跨境电商和海外仓的支持也明显加大，海外仓迎来爆发期。商务部数据显示，2020年，跨境电商海外仓数量超过1800个，同比增速达80%，面积超过了1200万平方米。

除了仓库数量的明显增长，关注海外仓的各路资本也更加活跃。2020年，京东注资从事大件商品出口、拥有丰富海外仓储资源的大健云仓；以中小件商品为主的“谷仓”海外仓母公司拿到了5亿元的C1轮融资；深耕欧美市场、主业做智能家居的乐歌股份也开放了公共仓，海外仓业务加速。

“疫情的时候口罩需求量激增，一些国内的合作伙伴来咨询我们，是否能提供海外仓的服务。”梁海说。他从1998年开始从事外贸行业，和乐歌股份类似，他目前同时做产品出口和海外仓生意，在美国拥有6个合作仓和一个中心仓。

中心仓是公司租赁整个仓库，同时承接其他卖家的需求。合作仓则是公司和第三方海外仓合作，长期租赁仓内的一部分面积，一边作为中心仓的配套使用，一边出租给包括跨境电商卖家在内的其他需求方。

可以说，从那时候开始，出租海外仓作为外贸商家提高仓库使用效率的“副业”，开始变得更加普遍。

第一个爆发期之后，2022到2023年间，海外疫情影响逐渐消退，新增需求放缓，海外仓也进入了去库存阶段。数据显示，2022年，浙商证券选取的样本中，有50%的海外仓出现了营收同比持平或下滑的情况。

第二次加速

不过2024年以来，诸多因素的作用下，海外仓布局又一次加速。

最直接的利好来自这些年来跨境电商的发展。根据海关总署初步统计，2024年，我国跨境电商进出口2.63万亿元，同比增长10.8%。虽然规模不及贸易进出口，但增长率却比进出口贸易的数据高出5个百分点。

梁海目前的海外仓客户多来自TEMU的半托管商家和亚马逊FBA转运。

2024年，包括SHEIN、TEMU在内的跨境电商纷纷推出半托管模式，并大力推广。相对于此前的全托管模式，半托管下平台方不提供此前的仓储物流“一条龙服务”，而是将这两个环节交给卖家自行解决。

SHEIN等平台开始下场建设海外仓，新增的半托管卖家也衍生出了诸多对于海外仓的新需求。

亚马逊FBA是亚马逊推出的一种开放给第三方卖家的尾程仓储物流服务。FBA转运，则是卖家先把大量囤货由头程物流运往第三方仓储，等亚马逊FBA仓内的货物不够，再由第三方仓及时补充。

这样做虽然增加了一次运输，但是相比亚马逊FBA高昂的仓储费用，仍旧能够节省成本。梁海说，近年来亚马逊FBA不断涨价，使得大量卖家都在采用这样的方式囤货，也因此，目前有相当大一部分第三方仓都在提供亚马逊FBA的转运服务。

有可能绕开亚马逊FBA，仅使用成本更低的第三方仓吗？的确有市场参与者在探索，也因此催生出了部分对第三方海外仓的需求。但对大部分卖家来说，这仍旧是难以摒弃的商业模式。梁海解释，和京东PLUS类似，亚马逊也有自己面向C端的“Prime会员”，其核心权益就是购买由亚马逊发货的商品，可以享受免邮服务。如果商家摒弃FBA，也就等于放弃了这群Prime会员。开源和节流不可兼得。

此外，来自美国的关税挑战，或将把一部分原本由小包直邮消化的需求挤向海外仓。

过去的多年间，我国的跨境电商平台依靠美国的小额关税豁免政策迅速发展，价值800美元以下的小包裹免收关税，让来自中国的商品依靠小包直邮的方式，迅速且便宜地送到大洋彼岸的消费者手中。

2023年以来，小额关税豁免政策屡次被传将要取消，最终在2025年初由特朗普政府宣布落地。虽然目前由于政策可行性问题暂且搁置，但不少卖家出于对政策变动将带来的时效性和成本的担忧，开始考虑使用海外仓。

同时，随着全托渠道开始有所加价，平台也转向全力扶持半托，让海外仓的热度持续攀升。

更多样化的“仓”开始普及，其中就包括承接中小卖家需求的家庭仓。

生活在美国的YIKUN发现，2024年中，家庭仓开始雨后春笋一样在美国大量出现。当时他正想做跨境生意，却发现了这片暂时没有被开发的蓝海。据他观察，家庭仓先从美西冒头，那里聚集着美国的大型集装箱港口：加州的洛杉矶港、长滩港、奥克兰港，华盛顿的西雅图港都在美西。很快，美东的家庭仓也迅速多了起来。

这和传统外贸、跨境从业者拓展仓储资源的逻辑类似，梁海也是最初在洛杉矶和波特兰建了合作仓，随后才拓展到美东的芝加哥、新泽西等。不过，因为家庭仓的参与门槛极低，只需要把房子当仓库，且几乎没有多余的人力成本。因此，其在美国的发展速度却远远快于商业仓。

海外仓赚的什么钱？

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无论大仓如上市公司大健云仓、乐歌股份，还是小到家庭仓，租金可能只占收入的小部分。

浙商证券在研报中表示，海外仓的收入包括租金收入、进出仓相关操作费、尾程物流配送差价。其中租金收入一般为阶梯式收费，因此，在货物周转较快时，尾程物流差价才是核心收入和利润来源。

以大健云仓为例，其“3P”业务中包含平台佣金、海运服务、仓储服务、最后一英里配送服务、包装服务、短途运输服务等，其中尾程配送收入贡献较大。

公司方面表示，超过150磅的大宗商品最后一英里的配送和安装服务，由大健云仓方面提供；此外，他们还利用供应商网络覆盖更多产品的配送，而这些供应商则基于配送量为他们提供分级折扣。

财报数据显示，2024年，其尾程物流配送收入占3P业务总收入的44.7%，而2023年这一比重则达到53.2%。

在当前美区的关税风暴下，海外仓会不会迎来一波涨价？

谷仓海外仓副总裁陈凯斌在近期亿邦动力的采访中表示，价格的变化主要是因为市场的需求供给变化而调整的，未来海外仓价格可能会呈现一个比较平稳、理性的趋势，不太可能出现跳跃式价格调整。海外仓行业一直处于洗牌过程中，中小型海外仓不断加入市场，而行业总需求一直在上升，总供给小于总需求。

收入模式类似，但家庭仓等小仓的操作方式更加灵活。美东家庭仓从业者饺子告诉《豹变》，他们会为买家提供仓储、一件代发、退货等服务。因为语言障碍，大多数国内卖家无法与国外买家直接交流，因此除了收发货，他们还要兼职客服与买家沟通。

亚马逊的退货政策很完善，很多外国人买裙子只为了一次派对，标签不剪，派对结束就退掉。“有的烟味太浓，没办法二次销售，我们就会告知卖家，直接弃货销毁了。”

另一位家庭仓从业者Summertree则对《豹变》补充，拆箱换货或平台重新发货上架也是由仓库来做。某种程度上，家庭仓可以理解为国内卖家的驻当地办事处。“美国人工太贵了，简单的我们就兼职做了。”

尾程物流方面，几个家庭仓使用同一个UPS（美国联合包裹运送服务公司）账号的情况相当常见。和国内的快递公司一样，UPS也是量越大运费越便宜。“我没涉及过最高等级的账号，我们用的一般是一单便宜大零点几美金，一天发个几百单能便宜数百美金。”

这也意味着，如果对客户的尾程物流报价固定，而货物流转速度快，家庭仓就能从尾程物流中抽取更丰厚的利润。

“越来越卷”，是诸多海外仓从业者的共同感受，不同的则是卷的方式。

梁海告诉《豹变》，一些大型海外仓仅在仓储和收、退货环节就能够为客户提供更多的服务，比如修理。“自行车、电视机配件需要更换，某些产品磕碰后的修补，只要不太复杂，仓库方面都能够通过培训工人来搞定。”他说。

此前一位跨境电商卖家对《豹变》表示，在美国宣布取消小额免税优惠后，自己开始考察海外仓，想要找到有库存、尾货处理能力的海外仓。

另外，不少大仓本身就由卖家运营，天然拥有更多供应链资源，除了尾程仓储和物流之外，他们也尝试向供应链前端延伸，如头程物流、清关服务等等。比如，以中小件为主的谷仓海外仓和以大件商品为主的乐歌股份，都能够提供从头程干线到尾程派送在内的“一条龙”服务。

如果说大仓的卷更多基于供应链的整合，那么小仓的卷则来自入局者增加而引发的价格战。

浙商证券2024年4月发布的研报数据显示，海外仓供应市场中规模较小的服务商占了大多数。其所调查的样本中，营收规模在5000万以下的服务商占比达到54%。也就是说，海外仓市场中的绝大部分玩家规模很小，而家庭仓则更是小仓中的小仓。

“短短半年，美国的家庭仓已经接近饱和。”YIKUN说，一位来自佛州的家庭仓主2024年入局，一单发出去的包裹能够收到2.7美金的报酬，一天的发货量大概在1000个包裹左右，每天家庭流水能够达到2700美金（接近两万元人民币）。现在入局的仓主，每单的价格已经卷到了0.5美金，单量也无法达到2024年的量级。

“一个月赚到5000块钱（美金）以上才会有动力做下去，不然做两个月也就不做了。”他说，大部分玩家都会在短时间内退出。

灰产

中国跨境电商平台在很短的时间内风靡欧美，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低廉的价格。除了中国制造的独特优势，大量来自中国的卖家也在想尽办法控制每一笔供应链成本。

YIKUN告诉《豹变》，在国内跨境电商平台上，如果买的东西不到30元，平台一般会让顾客统一付2.99元的运费。但实际上，2.99元运费远低于正常的运费价格。

“洛杉矶同城，即便是UPS的折扣账号下单，可能也要花四块多（美金），美东接近5块。”他说。

这样的差价，一部分可能来自更高级别的折扣账号，另一部分则由灰产制造。除了卖家的授意，由于尾程物流是仓库的重要利润来源，不少仓库也深陷其中。

一位接近跨境电商的行业人士告诉《豹变》，一两年前，不少卖家，尤其是规模比较大的卖家，会在发货时会掺一部分假面单发货，业内叫“科技单”。简单来说，就是伪造出和快递公司一模一样的面单骗快递发货，但实际上卖家并没有支付邮费。这种伪造面单、制造虚假账号的方式也被叫做“跑水账号”。

事实上，这样的假面单发货国内也有，但没有在跨境生意中使用得那么频繁。相对国内，美国欧洲等地的快递费用更贵，“科技件”几乎成为公开的秘密。

这也成为不少家庭仓、小型商业仓向卖家提供的服务之一。“他们（提供科技单的家庭仓）绝大多数不怕被美国的法律追究。”上述人士告诉《豹变》，“但是，他们敢做科技单，就敢把卖家的货吞了玩消失。”安全还是省钱？成为压在国内卖家头顶的一座天秤。

对于不想碰科技件的仓库来说，卖家与灰产公司合作邮寄的科技件同样是隐患。上述人士告诉《豹变》，不少家庭仓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卖家寄出科技件，如果被查出，家庭仓主也会被牵连。也因此，现在不少家庭仓会和卖家就此签订免责协议。

最近，美国邮政对科技单的查罚也越来越严格，大量科技单包裹被扣留。2025年初，TEMU开始严查美区半托管的跑水账号，大量不合规的店铺被封。

有跨境卖家在社交平台上表示，从前店铺出现几十单“科技单”才会封店，后来几单就会开始封店。封禁时间也从之前的首次封店后申请一两天就能解封，变成了首次封店后先冷静十五天，店铺链接全部下架，严重影响店铺的权重。而权重又影响流量分配，对店铺的影响极大。

因此，这一波来自TEMU的严打，也被一部分卖家视作科技单的终结。社交平台上，不少跨境电商从业者呼吁“是时候拥抱合规了。”

不过，同样有买家认为，如果科技单终结，更高的物流成本一定会在价格上体现，最终转嫁给美区消费者，来自消费端的反馈才决定了科技单是否会死灰复燃。不少科技单的始作俑者又是已成规模的大卖家，无论平台方还是物流公司，也都希望留住大卖家。因此科技单不会消失，只是更隐秘地生长。

从野蛮生长到合规，是一个长期商业模式的必然发展历程。海外仓可以看作是中国企业出海所需的基建，不少地方政府都在加强公共海外仓的建设。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也明确指出，促进跨境电商发展，完善跨境寄递物流体系，加强海外仓建设。

如果将跨境电商看作一条向外伸展的游龙，海外仓则构成了这条龙的关键骨架，让这条龙拥有灵活摆动的能力，才能更从容地穿越风暴。